《經濟學人》2月發表2020年度民主指數,香港大跌12位,全球排名87,由原本「具缺陷的民主」,降級至「混合政體」,距離「極權」只一步之遙。但當時人大的「完善選舉制度」方案尚未出台,分數並未反映一直加速惡化的實況。
習慣自由的香港人是否已置身於極權國度中?本報抽出世界上幾個專制國家,分析它們的選舉制度,發現與香港的「完善」制度有着驚人相似之處。這些獨裁政體,參選人須接受資格審查,異見者難以通過重重關卡,管治者對民意、對制度上下其手,與刻下香港酷似。
在徒具虛殼的所謂選舉制度下,香港人還應否履行公民責任參與投票?記者訪問了美國著名民主學者戴雅門、人權分子羅傑斯,以其他國家的經歷作例子,討論港人應否繼續參與這場不公平的選舉遊戲。
記者:關冠麒
隨着國安法實施,香港在2020年的《經濟學人》民主指數中,滿分10分的總評分下跌0.45分至5.57,若再跌1.57分就會陷入「極權」組別,與北韓、敍利亞、沙地阿拉伯、中國(排名151)等國家齊名。
事實上,由於持續未有普選特首和立法會,加上DQ參選者甚至立法會議員,以及香港民族黨「黨禁」事件等,香港在「選舉制度與多元性」一項的評分近年來都維持於約3分,較不少「極權」組別的國家還低(例如巴勒斯坦、伊拉克、阿富汗等)。
經歷過民主派區議會大勝,去年政府先藉武肺將立法會選舉延後,今年北京又要「完善選舉制度」,找國安公署對參選者進行資格審查、加入選委會議席溝淡立法會的民主成份、在特首選委中加入人大、政協組別確保全面操控特首選舉,各項措施勢令此項評分再下降。
香港選舉制度近年的種種改變,正正與其他極權國度在表面上的民主選舉背後進行操控相雷同。記者嘗試從敍利亞、乍德、烏茲別克、巴林、白羅斯和尼加拉瓜等例子,參透威權政府營造假民主的手法。
敍利亞 控制提名權剔除對手 民主指數排名:164
被非政府組織「自由之家」 形容為「世界上其中一個最高壓國家」的敍利亞,長年由阿拉伯復興社會黨一黨專政。雖然2012年,敍利亞訂立新憲法,變為多黨制國家,容許其他黨派競逐公職,人民又可普選總統,但獨裁者阿薩德所訂立的選舉制度,其實仍完全傾斜於執政黨。
敍利亞國會選舉分為15個選區,參加者可自組名單出選,最高票數的名單可全取該選區所有議席。但按規定,每張參選名單中最少三分二候選者,要來自執政聯盟「全國進步陣線」,意味着雖然表面上是「普選」,但選民根本無法自由選擇執政黨以外的人選。同時,憲法又規定一半議員必須是工人或農民,但其工人或農民資格則由阿薩德委任的委員會決定,因此政權隨時可藉此取消某人的參選權,如同香港的資格審查委員會。
國會的組成亦對總統選舉極之關鍵。如同香港的選舉委員會,憲法規定參選總統必須獲國會(多於15%議員)提名。因此若執政黨操控了國會,很容易藉控制提名權來排除總統選舉中的主要對手。
乍德 無限延期拒舉行大選 民主指數排名:163
乍德總統代比自1990年憑軍事政變掌權,一直獨攬大權。雖然制度上乍德的總統及國會均由普選產生,但30年來並無反對派能威脅其勢力。
除了利用拘捕、扣押甚至失蹤等手段打壓反對派,乍德亦將國會選舉玩弄於股掌。原定每四年舉行一次大選,但執政黨「愛國拯救運動」在2011年的選舉贏得七成席位後,代比就以各種理由拒絕再次舉行大選。2017年,總統代比以經濟下滑資金不足為由,決定將原已延後兩年的國會選舉再度延期至2018年11月,像香港立法會一樣,由原國會議員續任。到2018年,政府又再將選舉日期延至2019年5月。
但由於新挑選的獨立選舉委員會成員中,完全無反對派代表,其中立性被反對派挑戰,獨立選舉委員會決定再將選舉延後至2020年。去年,乍德政府跟港府一樣,以武漢肺炎疫潮為由再次更改選舉日期。最新的選舉日定於2021年10月24日。
烏茲別克 合法政黨全為建制派 民主指數排名:155
烏茲別克自1991年脫離蘇聯獨立,並由卡里莫夫當選首任總統後,當地政權一直不容許反對派政黨運作。但要參選立法院,則必須獲得合法註冊的政黨提名,因此反對派幾乎完全無參選機會。連流亡海外的反對派家人及其支持者,都被禁止參與選舉。
即使到1995年,卡里莫夫宣稱開放反對派籌組政黨,但仍只得支持烏國政府的政黨容許合法註冊。獨立至今三十年,全國只得5個合法政黨,全部屬建制陣營。
今年2月,現任總統米爾濟約耶夫向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發表演講,聲稱會為烏茲別克的民主改革帶來新動力。但數日後就立即食言。在當地反對派舉行多年來首次公開會議前夕,政府突然拘禁反對派代表、曾宣佈會競逐今年總統大選的前大學教師 Allakulov,令會議無法進行,亦可能再無機會跟掌權者一爭朝夕。
巴林 國王親信擁絕對權力 民主指數排名:150
中東國家巴林運行君主立憲制,其國王有極大權力,可以自行任命首相、最高法院法官等重要職位,這些要職現時均由皇室家族成員擔任。國會下議院「代表會」表面上由全民直選產生,但實際上反對派參政的機會極微,而且其影響政策的能力亦被嚴重削弱。
根據自由之家的報告,自巴林2011年「阿拉伯之春」期間發生過反王權示威後,政府就收緊公民的政治權利,先後將兩個最大反對派社團解散。及後又在2018年的代表理事會選舉舉行前,通過新法例禁止所有已解散社團的前成員參選。反對派領袖沙爾曼更被指涉間諜活動,被判終身監禁。同時,由於巴林近七成穆斯林人口屬於什葉派,皇室代表的遜尼派反屬小數,為確保遜尼派候選人勝算,政府刻意將國家劃分成不利什葉派的選區。最終大部份席位均由親政府人士奪得。
另一方面,為確保皇室全面掌權,政府2002年修改憲法,在立法機構中設立上議院「協商會」。40名成員全由國王自行任命,而且跟下議院有同等立法權,更有絕對權力否決下議院通過的法律,不受憲法限制。
白羅斯 瘋狂DQ150反對派 民主指數排名:148
去年港人在白羅斯人民的抗爭中看見自己。白羅斯是少數仍受極權統治的歐洲國家,總統盧卡申科掌權27年。雖然總統以及眾議院多年來均由普選產生,但盧卡申科及其背後勢力依然穩如泰山,全因政權操控選舉的方法無所不用其極。
白羅斯各區各自成立選舉委員會,負責執行和管理選舉過程、候選人提名。委員會成員本來可由不同政治光譜的人士參與,但在2019年最新一屆的眾議院選舉,總共63,646位選舉委員當中,只得21位被認為屬反對派別,最終有超過150名反對派參選者被選舉委員會DQ,包括兩名上屆的反對派議員。在被禁絕參選權的情況下,反對派無法贏得任何議席。
剝奪參選權的情況在總統選舉中更嚴重,多年來有意競逐總統之位的反對派候選人,不僅多數被取消資格,不少更要面臨入獄或流亡。以去年的選舉為例,原先最有實力的三名反對派候選人,不僅被中央選舉委員會以收集的提名不足、財產申報有問題或涉嫌犯罪為由拒絕其報名,其中兩人更被判入獄,一人流亡俄羅斯。反對派代表季哈諾夫斯基在宣佈參選後兩天就被監禁,其妻斯季哈諾夫斯卡婭決定代夫參選,成功入閘,最終據報奪六成選票獲勝。但全面控制選舉的盧卡申科卻聲稱自己獲得八成選票連任,斯維特蘭娜惟有流亡至立陶宛,最終引發歷來最大型的民眾示威,至今仍未平息。
尼加拉瓜 列異見者為恐怖分子 民主指數排名:120
尼加拉瓜總統奧蒂嘉在2016年的總統選舉中尋求第二度連任。長年執政的奧蒂嘉大權在握,在司法系統中安插了大量黨友,為保萬無一失,尼加拉瓜最高法院在選前,將奧蒂嘉的最主要對手,獨立自由黨派出的候選人Montealegre的黨主席一職褫奪,令他無法再代表反對派政黨參選。同年,同樣由政權控制的最高選舉委員會,將16名抗議最高法院決定的反對派國會議員DQ。最終奧蒂嘉及其黨「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」獲得壓倒性勝利。
自從尼加拉瓜人民在2018年舉行過連串反政府示威後,政權就進一步打壓異見者參政。今年國會就通過新法例,將曾收授外國組織捐款的人士列為「外國間諜」,又將特定異議者列為「恐怖分子」或「叛徒」,禁止他們擔任或競逐任何公職。
值得注意的是,除烏茲別克,以上國家都曾在去年於聯合國表態支持中國為香港立國安法,屬中國盟友。
狹縫掙扎vs全民杯葛
極權一下子拉緊繩索,港人從制度上改變社會的機會幾乎被完全封殺。港人應趴着入門縫繼續「寸土必爭」?還是集體杯葛選舉遊戲,否定這個不公平的制度?如斯窘境,我們從未經歷過,或者他國人民的經驗,總能帶來一點啟示。
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資深研究員戴雅門(Larry Diamond)是著名民主學者,專注於研究世界各國的民主發展。他亦關注香港抗爭,曾與多名學者聯署呼籲美國國會通過「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」。「香港監察」創辦人羅傑斯(Benedict Rogers)多年來關注東南亞國家人權狀況,任職記者期間,曾親身到緬甸、東帝汶等國見證當地人民的抗爭和民主發展。
記者訪問了二人,由其他國家的掙扎出發,看港人應如何走下去。戴雅門認為無論空間多狹窄,都應盡力爭取;羅傑斯則覺得杯葛選舉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
D:戴雅門 R:羅傑斯
Q1:其他國家的人民曾否經歷過類似的政治窘境?在政權的重重篩選和選舉操縱下,當地反對派如何應對?
D:俄羅斯的反對派一直面對類似的困難,普京甚至會拘捕和殺害他的對手。但在地區層面,反對派仍能獲得一些勝仗,而且選舉可以演化成抗議政權的支點。在伊朗,雖有憲法監護委員會篩選總統候選人,但當溫和反對派候選人在2009年的勝仗被竊(多方報道指選舉涉及舞弊),就引發了幾乎推倒政權的大型示威運動(綠色革命)。在委內瑞拉,如香港一樣,當反對派勝選,野蠻的威權政府就不斷更改遊戲規則。
在這樣的形勢下,很多時問題並非出於篩選候選人,而是選舉缺乏中立、獨立的管理。如果點票繼續獨立而且公平,同時一些溫和的反對派仍被允許參選,經驗告訴我,丁點的代表性和競爭總比完全沒有好。
R:在緬甸,全國民主聯盟(NLD,昂山素姬創辦的政黨)杯葛了2010年的選舉,因為選舉很明顯被操控,而且昂山素姬當時仍被軟禁兼被排除於選舉之內。但到2015年,經過軍人政府與昂山素姬長年談判後,他們終於和解,NLD參選並贏得壓倒性大多數。不過根據2008年軍方草議的憲法,軍方仍保有25%議席並控制三個重要的政府部門。但和解到今年2月1日終於破裂,軍方再次上演另一場政變。
Q2:香港人應否杯葛選舉以抗議不公平的政治制度,並專注於制度外的抗爭?抑或應盡力爭取權力,保留影響力和來自議席的資源?
D:中共現加諸香港身上的制度是明顯違背民主原則。北京的目標是全面管治:逐步抹走殘留的香港自治,並將她變成另一個受到中共完全控制的中國城市。香港民主派正面對一個悲慘的窘境:如果完全杯葛選舉,他們就會將立法會拱手相讓給北京的扯線公仔;但如果他們參選,就會合理化這個怪誕又不公平的規則和干預。
我普遍會建議世界各地的民主派,如遇上類似的情況,應盡用所有空間、所有剩餘的工具(即使如何被壓柞),嘗試挑戰和抵抗威權統治。但我覺得我並無身位去告訴香港民主派該如何應對選舉。我只能說,面對這種不斷惡化的威權統治,任何的選舉手段,都必須配合一些聰明、具適應性、又靈活而且非暴力的公民抵抗策略。
R:在泛民總辭、47人被國安法拘捕和現在人大改變選舉制度前,我都認為香港人應用盡每一個機會,保持政治體制內的影響力。但在艱難的現實中,香港人根本完全被剝奪政治權利,民主派候選人能在體制內帶來任何影響的機會亦已消失。在新規則下,只有被認定對中國主權以及中國共產黨忠誠者,才能有機會當選。所以我認為相信民主價值的港人應杯葛選舉,除非現時有明顯的人選,作為民主派,又出乎意料地能入閘站穩。
香港現時的選項非常有限。在國安法之下,示威變得非常危險,而且幾乎不同形式的異議方法都被壓制。媒體已經成剩餘的有限空間,但新聞自由亦正加速地被削弱,連帶流亡者的聲音亦然。緬甸多年來的抗爭,結合能自由發聲的流亡者行動,和一些默默地、勇敢地在國內有限空間中,做能力所及的事的社運人士和公民組織。經過近十年的開放,緬甸可悲地似乎要重返過去。我怕香港正面臨類似的境況。
Q3:民主倒退以外,來自中共的政治檢控和迫害亦隨國安法的實施越趨嚴重。在這樣的形勢下,相信民主價值的港人仍能否保持一絲希望?抑或香港人應盡一切方法離開?
D:你提出了最令人痛苦和心碎的問題,於我而言非常難答。大腦告訴我形勢只會一步步不斷變壞,北京已有全面控制香港的計劃,它有能力和決心去實行;港人擁有的公民自由,直至最近,雖然距離真正自由仍很遠,但無可否定地非常珍貴,不應未掙扎過就投降。但我又算甚麼?怎能安坐在加州的家,去叫香港人「stay and fight」?
不過我的腦袋和心都同意:全球的民主國家,無論英國、加拿大、澳洲、台灣等,都應向非與政權同謀、想離開的香港人提供庇護,無論是五千人、五萬人、抑或五百萬人。決定權在港人手上。任何想離開後在遠方進行民主抗爭的人,都應獲全球民主派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支持。這並非僅僅是香港人的抗爭。於世界的自由而言,香港是煤礦裏的金絲雀(canary in the coal mine,意指警號)。
R:不應由我來建議香港人怎辦 — 根據各自獨特的情況和目光,他們自會決定。但現實是,幾乎所有著名的民主派領袖,都已入獄、或面臨審判、或已流亡。任何人如果想繼續為自由和人權發聲,似乎只剩兩個選擇:冒着坐牢的風險留低,或離開。第三個選擇就是停止政治活動,保持沉默。當然在香港可能還有其他具創意的方式去表達異議,但仍會伴隨着一定的風險。
除了港人的勇氣和某些傳媒作為自由的最後堡壘,這裏幾乎透不出一絲希望。但並不代表我們要失去所有希望。在短、中期的確很難預視一個正面的未來。但堅守在港和流亡中的港人憑着堅定、耐性、創造力和勇氣,加上國際的支持,我們不應放棄抗爭。
結合堅持、創意、勇氣以及無法預料的形勢改變,其他國家的運動亦曾因此出現意料之外的突破。無人能預言到南非的種族隔離會完結、蘇聯會解體、東帝汶會獨立,甚或緬甸會在過去十年出現半民主狀態。歷史告訴我們兩件事:獨裁者並非永恒;自由和民主很脆弱,在世界各地都要好好保護和加強。
原刊於2021年4月1日香港《蘋果日報》